海的答案

2025-07-18 12:48:47未来网

腾开双手,释放生命的力量;双臂环绕,捞起将熄的微光;指腹紧压,按住惊惶的胸腔;双腿发力,浮起沉没的身躯——那一刻,海面的星光刺穿了我的眼,在面镜上碎裂。

原来,这就是你口口声声的理想。

原来,这就是我生命的意义。

(一)

三年前,我还是个潜水教练。遇到了林颀。学员统计表上,独她填了备注——“虽然我是初学者,潜水只是业余爱好,但请以最严格的标准要求我,我不怕吃苦的”

圆圆小小的字,竟写出这么刚的话。照片上的她穿着向日葵图案的碎花裙,耳朵上一对水晶吊坠隐隐约约,正对着镜头露出小虎牙。看样子,又是一个娇生惯了囔囔着要体验不被主宰的人生的小女孩。口嗨罢了。

我漫不经心地把简介放在一边,刚要休息,一个小姑娘就跳着进来了。“您好,您是刘教练吗?”跟想象中无差,牛仔短裤,白皙的皮肤就像她的人一样,没经历过什么风雨,光滑细腻。她提着装备,做出立正的姿势,一本正经道:“教练姐姐好!我是林颀,以后请多多指教。”

“你可想好了?以后你的腿可就都是被礁石划破的疤痕了,可不能穿裙子和短裤了。”

“那多酷啊!我想好了!”

她也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。

(二)

她训练倒是挺积极,一周三次,每次都比约定时间早半小时。训练之前,她在水池外把潜水工具摊开,一个一个默念着清点,指尖笨拙地捋过呼吸管的褶皱,像小学生给新书包皮般认真。

她的基础还可以,定力也不错,几个简单的动作:下潜、悬浮、中性浮力控制,练了五六节课她都不嫌烦。每次下水前,池水照旧拍打她的肩,她都笑着说:“教练姐姐,你看,今天水都在吻我呢,说明我很适合潜水呀。”真是天真。

她学东西很快,教两遍就有模有样了,只是面镜排水时她总呛水,咳得满脸通红,“说了多少遍,用鼻子呼气,不是嘴!重来!”我拍打水面朝她吼。

她痛得摘下面具,眼睛红得像哭过,睫毛上挂着水珠,抹了把脸,又咬着后槽牙入水,脸颊鼓得像松鼠。

她的右手虎口擦破了皮,我知道,那是我每晚授课结束她偷偷加练的痕迹。我不在,她这个新手肯定紧张地用手扒拉水池边,抓握配重带,反复摩擦才形成这道伤。

夜深了,她又在加练。我又想到学业统计表上她圆圆的字,“业余”二字显得轻盈又沉重。

(三)

林颀跟我在封闭水域学了两个月,她还真不是完全娇生惯养的叛逆小姐,她能接受膝盖因练中性浮力布满淤青,穿不了破洞牛仔裤;也能忍受上岸再下潜的水压。但我还是好奇一件事,林颀学潜水玩玩就罢了,这么拼命做什么。

她已经能掌握24项基本的潜水技巧了,本以为我与她就这样结束了,她竟然要我带她去开放水域潜水,这让我对那个问题的答案更好奇了。

我休了假,专门带她飞到三亚蜈支洲岛练潜水,飞机上,她趴在我耳边,悄声问我:“刘教练,以后我不叫你教练了,我叫你姐姐吧!”“为什么?”“这样亲密嘛。”她用大眼睛盯着我,让我第一次感觉到,这个小丫头还挺可爱的。

“开放性水域,不仅考验技术,更考验心态,那些急救措施我之前已经教过你了,至于在高压下能否应用,就靠你自己了。”我帮她调整好配重,握了握她的手,“第一次难免紧张,我就在你身后。”

林颀还真是小姑娘,第一次下水抓着我胳膊紧紧不放,搞得跟她没学过潜水似的。当看到黄尾雀蜩形成的金色旋涡围着我们转圈圈时,当琥珀色的鹿角珊瑚随着水流轻轻晃动时,她才惊喜到忘了抓住我的手。

(四)

上岸后,我们并排坐下,潮水漫过我们的脚,她把脚放在我的大腿上,“姐姐你看,我也有潜水印章啦!”又细又长的血痕横贯她的小腿,珊瑚碎片还嵌在肉里,边缘已被海水泡得皱起来。我赶忙用海水将伤冲洗干净,掏出碘伏消毒。她闭上眼睛,“疼?”“还好。我就是在想,那些潜水不幸遇难的人应该比这痛多了。”

阳光下,她忽然清了清嗓子,轻轻问我:“姐姐,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学潜水吗?”

“我想当一名救援潜水员。那些敢于面对深海的人,本身就在突破自己的极限,他们是勇士,而我想做保护勇士的人。”

我捏着棉签的手抖了一下,抬头正好撞上她的目光,阳光从她背后斜切过来,在她睫毛上跳起碎钻般的舞蹈,她的瞳孔黑得发亮,亮得如火。她没等我回答,自顾自地说下去:“去年六月,新闻上说,一位潜水员救下了一个小男孩,自己却永远沉没在海底......”她的声音很小,但却浑厚,像是在心底悄然彩排了几万次,“当时我就在想,他向别人伸出正义之手,那总得有人去拉住他快要沉没的手吧。”

她的指尖不自觉地摩擦着,“姐姐,我是真的很想做那个人,绝不是一时兴起,”她顿了顿,瞄了一眼我的反应,“所以,你能继续教我吗?”

我没回答,只是握住她的手,覆过她掌心的茧,胸中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急促地奔涌着,直到连心跳都能听见。

那是我第一次那么认真地握她的手。她的手比我想象中有力,骨节分明,带着潜水员特有的被绳索、装备磨出的痕迹,让我生出一种特别的力量。

我还是开了口:“我当教练这么多年,有的学员是为了拍照,有的学员是为了健身,”我晃晃她的手,“救人......你还是第一个。”

她咬住嘴唇,露出两颗虎牙,生怕下一秒就听到我拒绝的言辞。“救援执照可比潜水员的难拿多了,以后的训练提前半小时开始,我绝对不对你手软。”

我背过身,提起装备离开,她在岸边冲我大叫:“是!保证完成任务!”她的笑卷着浪扑来,我加快脚步,背对着她挥手,嘴角却悄悄上扬。

(五)

林颀第一次遇到暗流时,以为遇上了透明巨蟒。她感觉脚蹼被什么轻轻拽了一下,接着,身体被卷入漩涡,中性浮力骤然崩溃,眼前的鱼儿变成调色盘混在一起的颜料,周遭上升、下降、左偏的气泡让她迷失了方向,甚至出现自己在无休止下降的错觉。

即便我之前向她科普过,她的手脚还是本能地因肾上腺素的飙升而颤抖,扔掉了报警的调节器。我扣住她的手腕,“冷静!呼吸我的!”

她疯狂地吸着气,我固定住她后颈,托她出了水面。

那晚,她蜷在民宿的被子里,没开空调,还是把被子裹地死紧。

我在门外偷偷站了一夜,她手机浏览器上映出一连串触目惊心的关键词:“潜水事故、肺栓塞、暗流生还率、恐慌性上升后遗症......”

手指划到一张遇难者打捞照片时,她猛地锁屏,把脸埋进膝盖。可那些画面还在视网膜上烧——自己像叶片般卷入漩涡时没出息的样子,过度紧张捏碎的橡胶手套再次碎在她的心脏里。

“废物!”她咬着手臂骂自己,白天呛水没流的泪终于一颗一颗重重地砸在手机屏幕上。

清风来造访,她以为是我,抹了把脸,声音绷得像拉满的弓:“请进!我正在学习《潜水急救》!”

那只是清风,很普通的清风。我不能进去,不能给她信心与安慰。

我脚站得死死的、稳稳的——就让她这样放弃吧,救援太危险了,我不想,也不能让这样一个纯粹的、善良的生命就这么湮灭......对不起。

(六)

晨雾还没散尽,我就在海边抓住了她。 

她正往腰上绑配重带,手指冻得发红,显然已经在冷水里泡了很久。见我来了,她下意识把笔记本往身后藏——那本子上密密麻麻全是暗流自救的知识,页角卷得像被海浪啃过。 

“够了。”我抽走本子,“你以为多练几次就能战胜暗流?那是玩命!” 

她来抢,指甲在我手背上刮出红痕。“还给我!” 

“林颀!”我吼得整个岛都在震,“你知道每年有多少救援潜水员死在意外里吗?你以为你是英雄?你看看昨天!你连自己都救不了!” 

她突然不动了。嘴角委屈地抽了抽,很快恢复了恨与痛夹杂在一起的眼神,

“那他们呢?”她声音很轻,“那些等着被救的人……就该死吗?那是我的理想!它不应该被你践踏!” 

我攥着本子的手发僵。晨光刺过来,我看见她小腿露出一截疤痕——两周前被礁石划破的伤已愈合,长出粉嫩的新肉,比之前更坚韧。

“给我三天。”她突然掰开我手指,把本子抢回去,“如果我能通过模拟测试,你就继续教我。” 

我盯着她虎牙咬破的嘴唇,那里渗出血丝。潮气在我们之间凝结,又重又凉。 

“……今晚加练。”我最终转身,还是妥协了。

(七)

三个月过去了,林颀瞳孔里生出了一种只属于深海生物才有的静默。

呼吸阀堵塞、氮醉、下降流,她不再倔强地逃脱困难,而是选择顺势而为,与灾难共存;她不再认为自己无所不能,而是承认自己的极限,再小心翼翼地守护它。

一年后的临别宴上,她掏出PADI潜水执照推到我面前,照片上的她没穿那当年的碎花连衣裙,也没有笑得露出小虎牙,只是抿嘴微笑,却像拥有了全世界。

“放心,以后每天都给你发短信,就发爱心,代表我还活着。”她举起酒杯,

“行。你要是敢失约......”“那你就去埃及哈达布蓝洞救我。”她的酒杯撞出脆响,像极了两年前她爽朗的笑。

(八)

表盘的秒针已与12重合,时针已经狠狠扎入8的位置,我的手机屏幕依然死寂。

或许是在救夜潜人员呢?我的手却不由自主地痉挛了起来,指甲狠狠掐入掌心,掐出四道分明的月牙。

或许只是信号不好呢?我胃里翻涌的酸液像涨潮的海水,是那种浓盐酸的海。

我在屏幕前守到凌晨,直到黑暗将我酿成标本,终于——

弹出了消息。不是她粉红的爱心,不是她那句:“姐姐,晚安啦!”

是白底黑字。

“年轻救援潜水员林颀于蓝洞成功救起遇险者,自己却未能生还!”

我的瞳孔在标题上踉跄了一下,呼吸突然变得很轻,轻得像她第一次下水时,小心翼翼吐出的那串气泡。 

报道里说,她是为了割开缠住潜水者的渔网,耗尽了氧气。 

报道里说,她的遗体被打捞上来时,手里还攥着那枚我送给她的备用调节器,耳朵上还戴着那对水晶耳环。 

报道里没有说—— 

她是那个总是笑着喊“教练你看!”的姑娘,她是那个在暗流里死死抓住我手腕的姑娘,她是那个在三亚的夜郑重其事地说学潜水是为了救人的善良姑娘。

窗外,海浪拍打着堤岸,一声又一声。 

像谁在哭。

(九)

林颀走后的第13天,我又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。

窗棂像是一台幻灯机,竟浮现出她的面容——那是她第一次下水,动作轻得活像只初生的小猫,眼中闪着好奇的,固执地不抓我的手。

人这一生究竟是为了什么——这句话从我胸腔传来,我推开窗户,任由海风荡满房间,那熟悉的声音从柔柔的海浪深处绵长传来:

“教练!刚刚我们看见了黄色的海底烟花诶!

教练你看!动画片里的小丑鱼竟然在现实中看到啦!

教练!我会应对暗流啦!......”

过往种种,裹着海风的咸味回荡在房间。

银光洒下,我分明看见温暖又神秘的大海在向我招着手,在向无数对海洋、对自然、对未知世界致以最高敬意的人类招着手,大海总是那么来之不拒,既嘉奖经验丰富的勇士,又包容轻狂骄傲的少年。

我——要做那道防波堤。

我的泪为大海的咸又贡献了几分,那不是遗憾的泪,我面对着大海,大声喊道:

“林颀!我明天要去考深潜救援证!”

没有人回应。

大海的浪又卷得急了些,像是在给我回答。

北京市第一七一中学初三(20)班 徐艺帆

编辑:高富灿 作者:徐艺帆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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